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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白反对李白

戴建业 戴建业
2023年07月27日 22: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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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白的一生有两大矢志不渝的人生追求:在政治上建立一鸣惊人的伟绩,在精神上获得彻底的自由。
 
于是,历史把李白的人生追求置于一种尴尬的悖论之中:

追求精神自由—笑傲王侯—反抗传统—要求超出于王法所规定的封建秩序之外;

建立丰功伟业—求助王侯—与传统妥协—回到王法所规定的封建等级秩序之中。
 
这种悖论式的人生追求,既造成了他的悲剧又成就了他的伟大,既给他的感情带来巨大的矛盾痛苦又使他的诗歌具有震撼人心的力量与魅力。
 
相互对峙的志向与追求酿成了内心的尖锐冲突,他幻想先成就一番惊天动地的伟业,了却大济苍生的宏愿,再去遨游江湖潇洒度日,满足自己追求精神自由的宿心,以此来获得心理上的平衡与安宁。
 
然而,这种理智上一厢情愿的安排,屡屡为他那情感的洪流冲毁。实现政治抱负就得俯首钻进封建秩序的樊笼,而失去精神自由的代价又是李白不能接受的。

这样,既不可能心安理得地追求个人的精神自由,更不可能实现自己的政治抱负,反而使他老是在矛盾的两极冲撞,心灵深处经常处于痛苦躁动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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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片由AI绘图软件Midjourney绘制
 
所以,毫不奇怪,跃动在李白诗中的往往是一种对抗的情感。这些敌对的情绪在诗中自然不会朝向同一个目标——齐心协力地表现某种单一的情感:或喜、或忧、或乐观、或失望,而是许多成分各自奔赴各自的方向:有的表现乐观自信,有的表现失望烦恼,有的抒发功名欲望,有的表达对山水的向往……

强度相当而方向各异的情绪,在同一诗中自然不可能“相安无事”,彼此“河水不犯井水”,而是相互抵牾、排斥、龃龉、对抗,并因此而形成强大的情感狂潮和同样强大的情感张力。

王世贞在《艺苑卮言》中说:“太白笔力变化,极于歌行;少陵笔力变化,极于近体。”七言歌行最充分地表现了李白的气质与个性,是古今评论家一致的定论。
 
我们不妨看一看诗人的代表作之一《将进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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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

奔流到海不复回!

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

朝如青丝暮成雪!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

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

岑夫子,丹丘生,将进酒,杯莫停。

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倾耳听:

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愿醒。

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

陈王昔时宴平乐,斗酒十千恣欢谑。

主人何为言少钱,径须沽取对君酌。

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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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这首诗所抒写的情感性质历来解说纷纭,有的将它当成诗人乐观自信的证据,有的又把它作为诗人颓废放纵的口实。

裴斐先生则认为“在《将进酒》中,有着浩如烟海的忧郁和愤怒的情绪”,“人生若梦是贯穿着全篇的主题”,不过他认为这首诗中的“人生若梦”与“剥削者”的“人生若梦”不同,它“反而激起人产生奋发的情绪”。
 
但我们认为,如果这首诗仅仅只表现“人生若梦”的主题,仅仅只抒发忧郁愤怒的情绪,它就绝不能“激起人产生奋发的情绪”,不管李白的“人生若梦”与剥削者的“人生若梦”多么不同。
 
这首诗之所以给人以震撼人心的巨大的情感力量,全在于诗中高度的自信与彻底的自卑同在,无边的欢乐与无边的忧伤并存,鄙弃富贵与猎取功名对峙,旷达放纵与坚定执着关联。

论是欢乐还是忧伤,无论是自信还是失望,两类不同性质的情绪双方都非常强烈而又毫无节制,像一匹脱缰的烈马从情感的一极跳到情感的另一极,二者之间没有明显的联系,只有一目了然的龃龉对立。

两种矛盾的情感激流相互冲撞,激起铺天盖地的巨澜,给人以头晕目眩的情感震撼力,这就是它给人的感受不是消沉而是无穷力量的秘密所在。
 
过去有些李白研究者不能理解李白诗中情感的急遽变化,清代不少评论家仅从章法技巧上解释李白的诗情,如“破空而来”“起句发兴无端”“陡转陡接”“不可端倪”“横空而起”等。
 
方东树在《昭昧詹言》中说得更详细因而也更神秘:


“太白当希其发想超旷,落笔天纵,章法承接,变化无端,不可以寻常胸臆摸测。如列子御风而行,如龙跳天门,虎卧龙阁,威凤九苞,祥麟独角,日五彩,月重华,瑶台绛阙,有非寻常地上凡民所能梦想及者。”

这些评论虽然很形象,可读来总有隔靴搔痒之感,更要命的是,论者越解释越玄乎,读者越读就越糊涂。
 
李白是一位精力弥满才情奔涌的诗人,“吟安一个字,捻断数茎须”的苦差事是他所不乐和不屑的,“兴酣落笔摇五岳,诗成笑傲凌沧州”才是他的创作方式,情来挥毫兴尽搁笔,前人说“他人作诗用笔想,太白但用胸口一喷即是”,文字就是他情感奔流的轨迹。
 
他的诗中常常有:
一些宏大的意象冲撞着另一些同样宏大的意象,
一种猛烈的激情冲击着另一种同样猛烈的激情,
一种强烈的意念排斥着另一种同样强烈的意念。

他时而淹没在愤怒的大海,时而被逼上绝望的悬崖,时而又登上风光旖旎的峰巅,这不是起承转合的章法所能解释的。
 
李白许多诗歌的情感变化看似“起落无端”,在这种情感的起落之间找不到因果联系,见到的只是不同情感的冲突对抗,然而对抗不仅是一种联系,而且是一种更为深刻的联系。
 
由于这种相互对抗的情绪所形成的张力、所造成的紧张骚动的诗情,使李白的诗情酷似大海那拍岸的惊涛。
 
张力存在于李白大多数代表作中,如《梁甫吟》、《宣州谢朓楼饯别校书叔云》、《行路难》之二和之三、《玉壶吟》、《江上吟》、《答王十二寒夜独酌有怀》、《襄阳歌》、《蜀道难》、《鸣皋歌送岑征君》等作。
 
如果把李白所有诗歌作为一个有机的整体来看,不同性质的情感的矛盾冲突就更加明显。张力是进入李白诗歌情感大门的钥匙,而他那悖论式的追求又是产生这种张力的深刻根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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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片由AI绘图软件Midjourney绘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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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盛唐诗人中,李白没有孟浩然的那份清澈恬淡,没有王维的那份和谐优雅,也缺乏杜甫的那种博大深沉。

他常常漫无节制恣意幻想,盲目希求,鲁莽灭裂,粗野狂暴,甚至连自己也无法控制自己,从不知道讲究平衡,更不求温文尔雅。
 
然而只有他才是盛唐气象的典型代表,这并不是因为李白有什么布衣的自豪感,或仅仅充满了某种“青春奋发的情感”——像林庚先生所分析的那样,或表现了“怀才不遇和人生若梦”的主题——像裴斐先生所阐述的那样,而是由于他同时汇聚了涌动在当时民族情感中的两股激流:向往建功立业和渴望精神自由。
 
这两股时代的激流内化于他一身的时候,在当时历史条件下就形成了他所特有的那种悖论式的人生追求,这种追求造成了他情感的左冲右突相互抵撞,并因此形成强大的情感张力。
 
我们在他诗中难以领略到雍容典雅的韵致、从容优雅的神情,但随时都能见到排山倒海的情感巨潮,更随处都能体验到他那山呼海啸般的汹涌力量。
 
莱昂内尔·特里林曾在《美国的现实》中指出:


“一种文化不是一条河流的流动,甚至不是一种合流;它存在的形式是一种斗争,或至少是一种争论——它只能是一种辩证的论证。在任何文化里都可能有一些艺术家本身就包含很大一部分辩证关系,他们的意义和力量存在于他们自己的矛盾之中。”


李白的气势和力度孕育于盛唐文化,盛唐的两股时代激流使他的个体生命得以充分激扬,并因此将我们民族处于封建鼎盛时期时,所爆发出来的伟大民族活力推向顶峰——这就是李白的意义与力量之所在。

——本文内容节选自《文本阐释的内与外》
“生命的激扬与民族的活力——论李白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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